Paris, Texas

 

看完這部電影的第一個念頭是「我喜歡這部電影，這部電影非常棒」，但下一秒鐘試圖回頭分析為何自己認定這是部好電影、是部令人感動的電影時，我發現Wim Wenders所要傳達的訊息也許比我認知接收到的還要寬廣無際得多，每一幕鏡頭都像是有甚麼話要對我說，而我到底接受到了多少？然而，我仍舊試圖把認知看到的部分寫下來。

如果要總結整體感想為一句話的話，我想這部電影丟給我的是一股對於所謂「現代文明」的強烈反抗，所以以下的部分我不打算談這部片最後的重頭戲，也可能是最精彩的一段演出：Travis與Jane對於彼此複雜無解的情感矛盾的告解。

一通來路不明的電話，讓不告而別、失蹤四年的男人Travis重新出現在弟弟Walt的面前，返家的路上，Walt二話不說地便問起Travis這四年到底去了哪裡，並同時談到Travis的兒子Hunter，他擔心著Hunter是否還記得Travis這位親生父親：

「畢竟你消失了四年」

「四年是很長的時間嗎？」

「很長吧，對於Hunter而言，這是他目前生命中半數的日子了」

（沈默...）

這段對話看似平凡無奇，但它在影片結束後卻不斷在我腦海中迴盪，「四年是很長的時間嗎？」這個問句繞著我不停打轉。同樣的一個具體事實，放在不一樣的觀者面前，便會產生截然不同的反應。感受並非邏輯或物理公式，不是唯物主義下的產物，沒有尺度足供量測，人們原本當以各自的角度去觀察理解這個世界，然而文明卻傾向把這些感受與觀點歸納統一，將原先的多元複雜逐步收編成二元世界。

而說到對於「現代文明」的反抗，Wim Wenders倒是用了不少鏡頭與對白來暗喻、明喻Travis試圖逃離文明束縛的慾念。首先電影一開始Travis穿著西裝，這也許是一種現代文明的象徵，但他滿臉鬍漬、潦倒頹廢，宣示著他這四年來在反文明征途上留下的痕跡。行走在柏油路面以外的芒草地帶，歇斯底里地拒絕搭乘飛機，駕車時駛離洲際高速公路，這些舉動揭暗示Travis內心裡強烈的反社會情緒，而境內布滿荒漠平原的德州，當然也是另一種對比於文明(洛杉磯)的景觀表徵。

而Travis兩次到學校接送Hunter中間的行為差異，則象徵著他曾經試圖重新回到文明社會的懷抱，骨肉親情的呼喚似乎開啟了他想要作為一位夠格父親的想法，看到這兒不禁讓人想他是不是個缺乏責任感、患了妻兒恐懼症的男人，但故事越到後頭，原因似非如此單純。

高速公路天橋上的一幕，一位中年男子怒吼咆哮。這兩分鐘左右的片段在電影裡顯得有點突兀、刻意，太明目張膽地對現代文明提出指控，如果沒有這一段，那整部電影對於文明的批判可能會力道更加深遠、厚實，畢竟「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遇上這樣的人時，會用何種眼光去看待他呢？大多數時刻應該是一面碎唸著「神經病」，一面快速匆忙地閃避而過。但這是電影，沒有立即的威脅性，你可以泰然處之地重複觀看、反覆思考。而究竟我們為何會做出那樣的反應？也許可以單純地將它看做一種對於安全感喪失的恐懼。

一旦空間內的事物超出自己熟悉的慣常樣貌與邏輯，這類恐懼感便油然而生。因此台北市政府把寶藏巖改建成國際藝術村，因此我們國家的《農村再造條例 》強調的是，把農村打造為觀光休憩的景點，而非著重於農村文化的重塑與農業灌溉設施的改良(灌排分離)，因為他們並沒有意圖要讓農業重生，他們只是要讓都市人能夠在農村中找到那一份在都市文化裡熟悉的「安全」。（至於投資客炒地皮，賺取利益這類眾所皆知的惡行，就不多提了）

再回到兩兄弟初見面的場景，Walt將Travis開口說話的舉動視為一種重返文明的象徵，而我們在日常生活裡也時常把一個人是否擅長與他人溝通，作為一個人社會化程度的衡量標準。可是現代文明的發展卻逐步走向，一個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互動接觸越來越貧乏的年代，社群網路的發達與迅速擴展，讓人們以為只要在連結狀態下按個讚、留個言，就代表自己鞏固維繫了交友圈，它也許帶來了便捷、帶來了人們偷窺他人隱私的刺激感，但卻讓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變得廉價、粗糙、平板，是輕而易舉便能被取代的。

《Paris, Texas》掀起了個人對於現代科技文明的恐懼，這種懼怕的心理在這兩三年來時常伴隨身旁，雖然我還不至於認為這個世界已然如彭明輝教授筆下所寫的那般無望與逼近注定毀滅的結局，可是對於這個不斷鼓吹消費、鼓吹浪費的社會充滿疑惑與不解。而我所不解的部分不是在上頭鼓吹煽動的人的行為，而是下頭的人們為何如此沒有主見地、盲從地，被說服、被收編、被歸類、被納入體制，週而復始地購買非必要性的「科技產品」，享受著超出正常慾念該有的「享樂」。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我們沒有自覺。

就像是搭上了一輛失控的雲霄飛車，但充斥耳邊的吶喊尖叫聲不是源自於身旁群眾的恐懼，而是對於這類刺激快感樂在其中的詭譎笑聲。

「人們剛開始嘗試飛行，試飛的人從很高的懸崖起飛，機翼振動著、風吹在臉上，那個可憐的傻蛋還以為自己在飛，但其實只是自由落體而已。只是他還不知道，因為離地面還很遠，飛機卻是注定要墜毀的。這就像是我們的文明。」 

--《企業人格診斷書》